今夜我奔向卡瓦格博

全文1w4,除夕快乐


:1977年12月的一个夜晚,我驮着将要成年的躯壳跟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的灵魂*,坐上了驶向云南的火车。这是我第一次走得那么远,仿佛我再也不回头似的。

  奚故是第一次一个人远行。他的骨还软,羽毛还柔,眼睛还那么亮,泛着胆怯的光。行李箱没带,因为这随时有可能因为太沉重,压得他羽翼被折断,浅灰色的包被他护着胸前,紧绷的下颚靠在窗边,手指搅在一起的时候那么用力,以至于泛起了青白色。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中年大叔,胡渣挂了满脸,正低头看着一本书。

  那是一本游记。

  奚故匆匆瞥一眼,像是被汉字的一笔一划刺痛了似的,惊慌失措地弹开视线,最后只能茫然地凝视这窗外飞奔过去的景色,可惜夜太重,天太黑,潦草的一瞥看不透这厚重的雾气。

  车厢很乱,同时又很暖。

  果皮和纸屑与其他杂物一起随地可见,烟雾缭绕,几个成年男人嘴里叼着烟,满不在乎地扒开窗户,啤酒刺鼻的味道扎进车厢本就浑浊的空气内,仿佛空气也带着刺痛人的本领似的。这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角落里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少年,他蜷缩着还柔软的身骨,眼角泛着青黑,小心翼翼地把浅灰色的包藏在下颚到小腹的怀中,看上去像是仓乱中出逃似的。

  没人知道,他要去卡瓦格博峰。

  他是偷偷把压祟钱攒起来,背着家里大人买来车票的。他今年17了,再过几个月就要18了的,身量渐渐抽开,初有了大人的模样,即使内里还是那样的彷徨,却也能撑起来几分可以下定夺的样子。而今夜,他是趁着夜晚为他作假,偷偷溜出来的,肩上只背了一个浅灰色的包,揉得皱巴巴的票夹在长裤口袋,贴皮肤那么近,仿佛揉皱的纹理都能感受得到。

  奚故紧张得无意识张着嘴,像是溺水的金鱼一样因为和困意作斗争而泛红眼睛微微突出,搅弄着背包的带子,认真听着疲倦的电子女声报站名。

  “云南省德钦县城……”

  奚故脸色苍白地站起来,把包搂得紧紧的,用力到扣在胸前,透过柔软的外衣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包里面东西的棱角,就好像那不是刺在他的身上,而是钻进他的肺腑似的。

  下车的时候晚间的露水蹿进他的肺里面,最后又随着胸腔的一阵挤压,跟着浑浊的废气一块儿涌出来,混入空气里面。

  车站人很多,大多是奔着要过年的,那些人匆匆地挤进来,一如他们曾经匆匆地涌出去,而等新年带走她的外衣后,又将把丑陋的脸对着世人,大家就又都匆匆地走了。每年都是这样的,只是今年更多了些缘由。这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高考结束的新年,大家还要讨论这一次高考的热潮,谁考上了、谁没考上,考上了什么,考得怎么样,考了什么,这个政策好不好。政策是上面下来的,评判是人民评判的,一个人民也是人民,千千万个人民也是人民。

  所谓芸芸众生,也只不过是千千万个过得好过得不好过得一般的人罢了。

  奚故随着人潮被推出去,踉跄几步差点绊倒一个人,纤细瘦长的手脚缩在一起,用力扣着包的指节泛白,脸颊却被冷空气吹出酡红。他在这一小小的缝隙里面,他不属于任何,不来自任何,他只是一个角落格格不入的一个零件——但是他要驮着这样的躯体,去到卡瓦格博峰。他或许是想求一个答案,想求一份被冰雪覆盖祝的沉默,求一次朝圣。

  附近的居民告诉这个看上去在发抖的少年,从德钦县城到卡瓦格博峰附近村落的车没了,要等第二天清早才有下一班车。奚故抿唇,规规矩矩地向居民道了谢,不拘别的,便也在附近找了个落脚的小宾馆住下了。

  快过年了。

  奚故靠在窗边,看得出来这儿落过厚厚一层的灰,但是为着新年也难得清扫了遍,至于那床,不知道掂量过几次,掂量来掂量去便也凑合,就是新年也抽不出钱全翻个新。就是奚故这样纤细的身量在窗前也只是堪堪挤得进去,他忍不住盘着手,把下颚埋进臂弯里,看下面人来人往,都跟个黑豆点似的。奚故轻轻地笑出声来,把自己卷成一个小小的球,环住手脚,浅灰色的包缩在里面。他的躯体快要成年了,而他还锁着一个孩子的灵魂。*

  奚故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是支持高考的,两个人都是文化分子,一个德国留过学,一个博览群书,两个人从小对奚故的学习就重视,不仅仅要有才华,还要兼济天下,要爱国,要紧跟时事。但是奚故让他们失望了,高考那一天的早上,雾气弥漫着,人潮涌动,所有人都在看着明天,只有奚故踉跄了几下,忍不住想起昨天。他像是临阵脱逃的懦夫,捧着跳得飞快的心脏跑回家,躲进被窝里面直发抖,冷汗呀泪水呀一块淌出来,纤细的双手搅在一起,细长的手臂叠在胸前,腿脚蜷在一块。

  最后奚故没有参加高考,但是学校约谈了他的父母,说他成绩好,可以让他参加明年的考试。

  母亲在他的床边低声说了这件事,沉默了下,又轻轻地说你要是不想参加也行,可是为什么呢?可是为什么呢,只是一次高考而已。奚故自己也不明白,他到底在躲避着什么,害怕着什么。只一次高考,奚故往后躲着,但是很多人,他这样在心里面为自己辩解,真的很多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他们此前从未见过面,甚至学着不同的东西,有着不同的组成,但是却奔赴同一场考试,打开同一扇大门。

  大门背后是一个崭新的殿堂。

  奚故躲在被窝里面,抱着自己哭了,说我不敢,我不要去新的地方,我不要打开那扇门,请你们把我留在原地吧。他不敢见母亲,也不敢见父亲,他谁都不敢见,甚至那些曾经一块读过书的伙伴,他谁也不见。他知道他们都参加了高考,他们比自己勇敢得多,而自己只是沉默,然后沉入海底。他从此也不敢看书,无论是汉字还是英文,那些线条仿佛会伺机而动,刺伤他似的。

  “可是,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去见见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呢?”母亲低声说,“不是大学也好,还有雪山,还有森林,还有广阔的大海,为什么不呢?”奚故情愿接受雪山,森林,大海。

  他从此痴迷于此。卡瓦格博峰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是昔日的一位同窗来看他的时候为他带来的一本杂志上记载的。方鹤把杂志摊开在小桌上,那原本是放课本的地方。

  “卡瓦格博峰……或许应该去看看的,那儿也许有些值得去看看的东西。”方鹤把杂志推给奚故,双手撑着下颚,“你不期待吗?也许有一天大家能一起去看看,就在云南,我想考的大学也在云南。”

  奚故低头,杂志上的村民正高高挂起祭祀的祭品,中心的那座高峰宛若睥睨着人群,却低着头,沉默不语。它就在那儿,那么伟大,那么美丽,那么沉默。

  奚故叹了口气,想起这些事情并不会让他更好受一些,他捏了捏自己温热的耳垂,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只需要去见见那座山,也许就能得到答案了。奚故这样想着,挪动着冰凉的手脚,盖上棉被,昏昏睡去了。

  这一夜睡得并不多安稳,奚故在第四次惊醒后决定翻起身不再睡了,扣上大衣和外套的时候奚故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是否已经发现自己的不告而别,父亲呢,父亲又会怎么说。

  无论如何,他先是匆匆下楼退了房,在寒冷的空气中稍稍活动了一下腿脚,仿佛这样黑漆漆的凌晨反倒更让他自在似的。

  班车在堪堪破晓的时候来了。

  天还抹着蓝紫色的水彩,懒洋洋地太阳姗姗来迟地挂在半腰处,有一半还溺在水平线下。

  奚故像是被吸引了似的稍稍打量了下那半掩着脸的太阳,然后才弓着身蹿进班车里面。

  车内人不多,林林总总五六个人,率先吸引了奚故的目光的是一个坐在单人座靠窗位置的男人,那人看上去似乎还很年轻,模样又和周围的村民格格不入,不过他没来得及多想,把自己缩在车中的一个角落后便环着自己的包沉默地看向窗外了。

  周崇远几乎是在奚故踏上车的刹那就注意到了这个外来的小孩,他不像是来观光的,也不像是这个村的人,更别说是有什么亲戚了。不过没道理要关注那么多别的事情,周崇远垂下眼,兀自看着窗外摇摇晃晃划过的景色,夜晚的纱仍旧笼罩着伫立的树,比风还轻,却又比山还沉,没有人能够亲手揭开这样的纱。

  将要过年,藏民也要准备祭祀。

  周崇远神色淡淡,多年前他曾经独身来到这个地方,善良的藏民给了他安身的地方,并不因他的过往排挤他,并且教他崇敬山神,多年过去,他大抵也算是在这个地方安身了。思及此处,周崇远又瞥了眼方才缩上车的少年,看见他正团着未完全长开的身骨,稍稍叹气,便又挑开了视线。不该他管的,终究不该他多心。

  班车停在藏民所聚居的村口,周崇远下车时稍稍听见那名少年正和村民们商量着什么,似乎是想要在此地稍稍借住一会,他转过身,叹了口气。

  抬眼,几点山色涌进来,比那墨色还深、还浓,像是眉间青黛,还未天明的黑染了雪山的白,搅弄在一块。

  周崇远住在离卡瓦格博峰山脚,村民体念他丧父在此地,便也好心给了他这么个居所,他在这过得也还行,时间久了便也和村民们熟络了。这里有个叫渚相的,同他差不多大,成年后在外地过,曾经同他倒是认识,前些天高考恢复后没隔几天就回来了,说是来看看大家,搁半夜便提着酒来见周崇远了。

  “我知道我不该怪谁的,可是阿远,要是早些,要是我能参加高考……”渚相用力地挤压着胸口的那口气,最后也只是狼狈地笑了笑。

  周崇远沉默地听着,可是他能想起谁呢。他的肩胛骨已经长开,身量抽成一个成熟的大人模样了,夜晚和白日笼盖在他身上的光辉已经淡去,他沉默地拢起一切落在他身上的种子,他只是叹了口气。

  “渚相,”他说,手指间掐着一根烟,“不分早晚,想要做的事情永远可以去做。时间只是给你一个选择,或者两个,要是不满意,就去做时间所没给你的选择。”

  “我当年就是这样,一个人来到这里的。”周崇远微微闭眼,他想起印度洋的风刮过卡瓦格博峰顶时,自己心海上的滔天巨浪,“时间给了我唯一的选择,但我妈说你自己选,我就知道我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我不恨时间,渚相,恨是没有用的。”

  渚相定定地看着他,也许是在想面前这个人是怎样一步一步一个人来到这里的,最后轻轻地笑了笑,“阿远,阿爸说的没错,你真的比我们还像是阿尼卡瓦格博的孩子,仿佛你身上才流淌着她无畏的血液似的。”

  “渚相,”周崇远的目光浅浅,“我不信神。”

  “我知道。”渚相耸了耸肩,“可是我信。”

  渚相第二天就离开了,离开前冲着周崇远笑了笑,“你也许是对的,但我是胆小鬼。”

  “这跟你信不信神没关系,渚相。”周崇远抖落一点烟灰,“就算是阿尼卡瓦格博也不会阻止你飞远。”

  “我知道。”渚相笑道,“可是我不敢。”

  周崇远稍稍合眼,不去多言。

  天明了,周崇远烧起柴火,把锅架在灶台上,他本来是不爱回忆过去的人,今天会想起渚相,大抵也是因为那个少年的缘故。他那个年纪,周崇远把火生起来的时候稍稍掂量了下,大概是可以参加第一轮高考的。

  敲门声传来,周崇远从锅灶旁挪开,注意好火候后便走去开门。

  开门的那一瞬间冷空气卷进来,周崇远有些惊讶,门口站着渚相的阿爸和凌晨见过的那个少年。

  阿爸稍稍摁着少年的肩膀往周崇远面前推了推,“阿远帮忙照顾一下他吧,他也是一个人从山外头来,这也是快过年的,好歹作个伴。”

  周崇远凝眸,那少年跟鹿似的,手脚纤细,目光清亮中又透着软弱的天真。他似乎很紧张,周崇远注意到少年搅在一起的手指,先前见到他的时候似乎也在搅着手指,已经隐隐发青了。

  “好。”周崇远应下,把门开得大了些,好让少年进来。告别了阿爸,也贺过了新年,周崇远拢上门,回过头看向很局促似的少年。

  “你叫什么?”周崇远想了想问道。

  “奚故。”尽管这声音怯生生的,周崇远也能听出来这原本是非常好听的清亮又脆声的。

  “周崇远。”寥寥交换过名字后周崇远低眸淡淡道,“还有个偏房,你住过去应该刚好,快要祭祀,有什么问题就问我。”奚故点点头,周崇远想了想,“没什么好拘束的,村里面的人大多很好相处。”

  奚故说好,“请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周崇远稍一思忖,瞥见奚故眼底下的乌青,“偏房收拾过,你先休息一下,等我叫你再来帮忙吧。”奚故应声说好,抱着怀中的包朝周崇远指着的方向走过去。周崇远低头,没过一会少年又哒哒哒地跑来,怀中还抱着那个包。

  “怎么了?”周崇远有些诧异。

  “谢谢你。”奚故冲着周崇远弯下腰,周崇远低眉,很轻易就能看见少年柔软白皙的脖颈,像一只天鹅似的,白得让他想起卡瓦格博峰上的雪花,“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这是我自己做的一些果干。”

  周崇远挑眉,接过用纸袋好好包装起来的果干,声音中多了几分笑意,“不用谢,而且谢谢。”

  奚故呐呐地点点头,转身又哒哒哒地跑到偏房了,关上门前扶在门栏看了眼周崇远。

  风轻,今日的阿尼卡瓦格博也温柔地低垂着目光。

  奚故一觉又睡到天昏。

  等到周崇远叩门的声音传来时,奚故才缓缓醒来,这才发觉天色沉沉,绵的纱又搭在了雪山上。

  “吃饭了。”周崇远没提起奚故的窘迫,将晚饭端上桌后把碗筷递给奚故,“今晚你洗碗可以吗?”

  奚故点点头,这些事情在家里面也做过,不算难,“我还会做饭,嗯……还有一些钱。”

  周崇远闻言应声说好。

  月挂半山,外头黑了天后,这个村落就像是沉在海底一样。

  周崇远点了一支烟,靠在旧窗边沉沉地看着外面,他肩上落了一点灰,远远看去,倒也像是一只蝴蝶落在上头,颤颤地偎着。夜晚的卡瓦格博峰看上去像是海底的一座塔,而这个村就像是海底的遗迹。周崇远想到他自己,又想起山上的父亲,还想起很远很远的母亲。可他最后只能想想自己,又是一年过去了,他想起自己当初一个人步行向云南,途经的一切,想起母亲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把年幼无知的自己搂在下颚,颤抖着肩膀的样子。周崇远颤了颤眼睫,抖落烟灰。

  如今也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

  奚故愣愣地看着周崇远,他从小被母亲浸了一身的诗意,这其中多有外国著作,纵使因着高考的事情他不愿看书,母亲终日的洗涤也是深深扎根在心间,看着此情此景,只觉得周崇远比任何人都像那座高高屹立不倒的卡瓦格博峰,仿佛那神女的每一片雪花都落在周崇远肩头,连成字符似的。

  贸然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奚故手忙脚乱地收回目光,喃喃道,“我先回房间了。”

  周崇远回头看向奚故,只那一眼,奚故仿佛看见了阿尼卡瓦格博女神的神威和海底沉沉的溺。可周崇远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奚故压着声音快速道了声“晚安”便跑回偏房了。

  周崇远目光沉沉,只那一眼,他仿佛听见神女幽幽的叹息,同她所掌管的风一样的轻柔。

  夜愈发厚重,像是一块闷人的绸子。

  周崇远抬手合了窗户,抽身而起。

  奚故躺在柔软的床上,心里却只觉着跟做梦似的,手脚团缩在一块儿,不大占地方,就着这点体积被窝中也只稍稍暖和了。纵使不闭上眼,今日一切都还堪堪在眼前闪现,那些事情那么重,压得他的肺腑都生痛。

  倏地偏房叩门声响起,奚故抽回神,怔怔地看着周崇远缓缓推门进来。

  “没睡?”周崇远看上去有些惊讶。

  奚故摇摇头,“要睡了的。”

  周崇远点点头,走近房间内的窗边,伸手挑了窗边挂着的灯火,房子小,还能听见火芯子熄灭发出蛇吐蛇信子的嘶嘶声,烟也袅袅,只是房内骤然暗了,只剩下半掩着的门外传来客室的光亮。奚故凝神,还能听见窗外时而呼啸的风声。只是没过一会风声骤停,周崇远抬手也关了窗。

  “晚安。”周崇远关上房门退出去。

  一夜无梦。风雪彻夜不眠。

  次日天明,女神为她的儿女将霜降挂在树梢。

  奚故起得早,天才蒙蒙亮他便悠悠醒了,这一夜睡得很好。奚故爬起来穿上厚厚的外衣,低下头把扣子一直扣到下颚,站在窗边看向房子旁的那座雪山。他手白嫩,指节又不大鲜明,只是很纤细柔软的样子,是一双读书人的手。低头对着自己的手思忖了一阵,奚故咬牙,给自己打气,决定今天干什么活都不能喊苦喊累。他并不习惯给他人添麻烦,更不喜欢无所事事。至少,要学会接受自己做的选择。

  周崇远敲门,声音在门外响起。

  奚故推开门,稍稍仰起脸冲着他笑了笑,“早上好。”

  周崇远诧异了阵,随即也点了点头,“早。今天帮藏民上山采草药,收拾一下,先吃早饭。”奚故点头说好。

  山脚,风中夹杂着淡淡的喧闹。

  要采草药的藏民大多已经收拾好了,见到周崇远身上还带着奚故笑了笑,“阿远带了客人了呀。”

  周崇远低低地嗯了一声,奚故背着竹篓笑了笑,“打扰了。”

  “没有的事,还是个读书人呢。”藏民里面有个领头的大姐摇摇头,扭过头去看后的其他人,“没事的话大家就上山吧,别走太远了。小客人……”

  “跟着我吧。”周崇远淡定地接过话,偏过头看了眼奚故,奚故说好。

  山腰处云雾缭绕,光束从细缝间穿插而入,夹杂着空气中细微撼动的颗粒,清风沐浴着层叠的林和湿冷的空气摇曳生姿,仿佛鱼水似的扭着腰肢在山间来回地蹿。

  奚故习惯了城里拥挤的人群,也习惯了周围的大家总是捧着书的样子,他没见过这样的山,这样的雪,他悄悄瞥了眼周崇远,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周崇远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他说不清,奚故弯下腰,仔细择着方才周崇远给自己看过的草药,却又忍不住想到,那个人像卡瓦格博峰一样。

  第一眼就像,周崇远的目光那么深,像是夜间披上黑夜递来的大衣,卡瓦格博峰沉沉地目光同周崇远的交叠。

  奚故低头,手指已经因为扒开泥土翻找草药而盖上一层厚厚的泥土,泥的黑同手的白映在一起,直直撞进奚故眼里,而冷风就从山间窸窣串过,绕着奚故的耳脖刺着他的大脑。他的骨还没长开,肩还软,但是已经背得起一筐草药,也许不多,但是手指上的泥泞已经给了一些的养料,催他的身量快快长大。要是有一张纸,再一支笔,奚故抬头看看卡瓦格博峰沉默的脸。

  “我奔向卡瓦格博峰了。”

  周崇远在不远处,掂量了下肩头的竹篓,看向那个专心致志挑选草药的少年。他不是这里的人,看起来单纯又软弱,实际上根本不像一张白纸,上面已经写满了黑色的字,每一步,每一个字,奚故每一个动作,都看得出来他和这里格格不入。没人会像他那样小心翼翼地扒开草药一个一个对比,没人会像他那样,连眼睛都不像这里的人,透着一股黑得发蓝的忧郁劲,总爱用哀伤的目光看向卡瓦格博,有时候又喜欢看向自己。周崇远叹了口气,要是再早个几年,这大概会是自己很喜欢的人。

  也就还是个刚成年的小孩,周崇远蹲在树边,沉默地看着奚故,看他脸上豆儿大的汗滴滑落,最后跌进泥土里,周崇远想起自己差不多也是这般大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周崇远低头,下意识想点一根烟,想来却又想起这是在山上,收回了动作,淡淡地看向奚故。烟飘进回忆里面,一切都沉默了。周崇远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胸腔被寒冷灌满,仿佛都要结晶了。

  “走了,”周崇远支起腿,把竹篓架在自己背上,看了眼奚故满载而归的成果哑然失笑,“做得很好。”

  奚故笑了笑,“嗯。”

  周崇远定定地看着奚故,半晌才叹了口气,别开目光,“你不喜欢看书吗?”奚故愣神,不知道周崇远怎么会突然挑起这么个话题。“你这个年纪……应该在等高考成绩吧。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一个人来云南?”

  读书。高考。

  奚故沉默,周崇远大抵是猜到了。

  “下山了,吃午饭。”周崇远先一步走下去,奚故回过神来匆忙跟上。

  风吹过,摇动夜晚的铃,恭谨地将夜的沉默引进来,周崇远起身去关上窗。

  “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奚故低头不看周崇远,坐在木椅上,抱着从偏房拿出来的包,手指交扣在一起,声音像是在喃喃,“我没参加高考。”

  周崇远点点头,端来两杯热茶,“要吗?”奚故抬头,双手捧过热茶,在袅袅的白烟中暖意绕着他缓缓降落。

  “为什么没参加高考?”周崇远的声音低沉,话说得又平缓,即使是这样有些冒犯又突兀地话题听起来也不会扎耳。奚故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黝黑又深沉,那么沉,那么安静。“你并不讨厌读书,是吗?”

  奚故喃喃,“我不知道……”

  周崇远叹了口气,尽量把话说得温和些,他很喜欢这个少年,若是再少几年,时间倒拨回去一点,他会不顾一切地追求奚故。但是他现在只想拉他一把,“为什么你会选择来到云南?”

  奚故低着头,松开捧着热茶的手指,随后又微微合拢,指节稍稍弯曲又伸直的游戏他从孩童时期就很喜欢。“我想见见卡瓦格博峰。”

  “你信神?”

  奚故摇摇头,“我只是好奇。”他抬起头,认真看向周崇远,“你比卡瓦格博峰更像答案。”

  周崇远叹气,奚故丝毫没发觉自己有多么……他像是一本书,周崇远有些出神地想,上面用稚嫩又有力的手笔写下细密的文字,热烈又直白,尽管胆怯却又那么坚定不移。这样的人,即使是没有办法见到他翼骨长开,也会想要做点什么,帮他飞到更远的地方去的。

  “早点休息,明天带你去卡瓦格博侧峰。”周崇远站起来,路过奚故的椅子旁时伸出手摁着他的发端轻轻地摇了摇,像是很轻的安抚,“好好睡一觉吧,今天辛苦了。做得很好。”

  奚故抬头,他不讨厌这样被安抚。

  要过年了,周崇远在门口挂上了一只灯笼。有风吹来,绕着冰晶沉默地打转。奚故有些恍惚,不久前他还在火车上,仓促地扣着自己的行李,彷徨地看着火车窗外漆黑的绸子。

  奚故躺在床上,看着周崇远走进门,挑掉窗边的灯芯又细心地关上窗户。

  “晚安。”奚故吸吸鼻子,轻声说。

  “晚安。”回应他的是周崇远低沉而又柔和的声音。是让他心安的声音。

  冷流呼啸而过。

  奚故早早起了,勾来捂得热乎的外衣,低头仔细扣上扣子,推开门后看见周崇远早就已经靠在灶旁热着什么。两个人互相道过早后奚故轻轻地拉开木椅,双手撑着下颚看着周崇远的背影。

  周崇远递来两碗热汤,奚故小心翼翼地接过,然后认真地摆在自己面前和周崇远惯常坐的位置的桌前。等周崇远端着两碗面走来的时候看见奚故正认真地盯着自己、一动也不动的样子就忍不住好笑。

  早饭吃完,周崇远探出门外,灯笼被风吹得蔫蔫的了,他伸手取下撂在门边,抬眼,奚故正看着这只灯笼出神。

  “这只灯笼不能用了吗?”

  周崇远抬头,想了想向奚故走去,轻轻地把灯笼放进他怀里,“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了,你想怎么办?”

  “……我想它继续发光。”奚故低头看着怀中的灯笼,它已经不够鲜红明亮了,连燃烧过发热的痕迹也被冰痕抹去。

  “好,”周崇远点点头,“我教你。”

  两个人一起捣鼓着,最后奚故满意地看着又鲜红如故的灯笼,双手将它捧起来。“谢谢,我很喜欢这只灯笼。”

  中午的时候一直在刮着风,直到傍晚这阵风才盘旋着歇在峰顶。

  周崇远伸出手帮奚故紧了紧围巾,又把灯笼从门口取下来递过去,探出门看了眼天色,“走吧,应该不会特别冷。”

  奚故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崇远身后,两个人绕过树林来到山北的角落,奚故眼尖,隐隐约约瞧见那儿立着一块牌子。

  “那是我父亲的灵位,”周崇远淡淡地说,低头为发怔的奚故扫开肩头的雪,“只有个牌子,尸体在山上,没人敢找,也没有意义,我就干脆只立了个牌位在这里。”

  周崇远领着奚故,示意一棵树旁的土堆可以坐,自己蹲在牌位旁边,点着一根烟。

  “也许我能给你答案。”周崇远吐出白色的烟圈,瞥了眼身边的牌位,“就从我父亲的故事说起。”

  周崇远的父亲,周放跟秦小芸是同乡,秦小芸爱待在医馆里帮着祖父取药,周放爱四处奔波又总是受伤,两个人来往便多了起来。秦小芸从小被祖父带大,没那么多城里面的偏见,也没那么多束缚,主动提出要跟着周放走。周放惦念着秦小芸一个姑娘,自己骨子里爱冒险,总不能叫她也跟着自己颠簸,纵使二人也是两情相悦却百般推脱。直到秦小芸祖父去世,医馆也收了门面,秦小芸收拾着余下的家当撬开周放的门,周放才松了口,却又忍不住担忧。

  周崇远的出生是在除夕,两人结了婚后周放便也克制着不再尽往危险的地方跑,而秦小芸怀着孩子的那些日子周放更是辍拾着当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只有秦小芸知道,知道他看向心里头那座山时,用着怎样忧伤的目光。除夕过后不久,秦小芸看着低头同周崇远玩耍的周放轻轻叹了口气,“你既然想去,就去吧。”周放没说话,目光松动了。

  秦小芸很强硬,她亲手为丈夫收拾整理好了行李,在第二天将大大的背包递给周放。

  “周放,我既然爱你,我便要接受你全部。”秦小芸把包塞进周放怀里,“阿远我会照顾好,你留下来的这些钱再算上我自个儿的也我们娘儿俩活,你只记得回家。”

  周放在黎明前再次启程了。

  周崇远渐渐大了,过周岁前周放正从外地赶回来,带着风雪途径云南,卡瓦格博峰屹立在他面前。秦小芸沉默了瞬,在电报中说他要是真的想,就去做。

  风吹过,秦小芸取下了家门口的灯笼,牵着周崇远走进家里。

  周崇远的周岁只有秦小芸为他庆生。她的目光看向那座山峰的方向,似是有所感触,她不再为周放挂一只灯笼了,而是挂上了一束花。

  隔不多久,有人敲响他们家的门。秦小芸看门,她认识这个人,是同周放一伴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叫文有国的。

  文有国有些局促地看着她,“嫂子,周大哥他,呃,节哀,真的很抱歉,我……”

  秦小芸看着他,看起来也没多大,应该是最年轻的一个,周放他们也总是不放心他跟着他们奔波,所以那时候才把他留在了山脚吧。

  “我知道了。”秦小芸低头看着睡得正香的小孩子,“我一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你别自责。”文有国红了眼眶。

  秦小芸送走了文有国,她看见这个年轻人脸上的彷徨和迷茫,可是她要怎样呢,她如何能在自己也迷茫的时候去安慰他人呢?她正被猛烈的悲伤和迷茫所制造的平静的假象所裹挟着,当她看向蜷缩在床上的小孩子又沉默了。她还有这个孩子。

  秦小芸低头,茶桌上堆了很多东西,大多是钱,或者是一些还比较值钱的玩意,还有一些信。她吸吸鼻子,走过去抱起小孩,贴着孩子柔软的脸颊,目光柔和。

  后来周崇远长大了,时间抽开了他的身量,眼里多了深沉的忧郁,那一抹山的黛色让秦小芸总是想起周放。

  周崇远成年那天,秦小芸在门口挂上了红红的灯笼,亲手把周放的日记本给了他。“阿远,你是不是非常恨他?”秦小芸看着低着头的儿子,他那么倔,一直都不肯喊一句父亲,她知道周崇远在想什么。

  周崇远声音很低,“是。”

  “阿远,别恨,恨是会很难过的。”秦小芸伸出手抚平周崇远皱在一起的眉头,轻轻地落下一声叹息,像是雪落在枝头,“别恨你父亲,别恨那座山,也别恨任何人。”

  “妈,你不后悔吗?”周崇远抬起头,眸中有隐忍不解的红。

  “不悔,有什么好悔的。”秦小芸指指周崇远手中的日记本,“跟他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日子。那时候我每天都盼着见他,又怕见他的时候他满身的伤。但是我还是开心,后来我祖父去世,我就跟他走。我从来都不后悔。”

  “大家都说,如果不是你父亲,我不会过得这么惨,还要拉扯着你一个人过,是不是?”秦小芸温柔地把手搭在周崇远的手背上,“可不是这样的,阿远,我不觉得自己过得惨,和你相依为命的日子走走停停也就过下来了,没什么好苦的。你以后也可能会遇到这样的人,你一看见那个人,你就笑了,就什么都不觉得苦,也不后悔。”

  “我一早知道他爱冒险,爱那些不可高攀的危险,不少人劝过我,说你的父亲并非良配。”秦小芸细声细语的,她说话总是这样不紧不慢,却有着渗透的力量,“但是很多事情不是取决于听别人怎样说,而是你怎么想的。”

  “阿远,你身上有周放一半的血液,你终究是要飞远的。”秦小芸偏了偏头,顿了片刻,“你身上又有我的一半血液,肯定也是个倔的。我不知道你未来会遇见怎样的人,喜欢怎样的人,但是我知道你必定是长情的。你是我的孩子,我只想跟你说别后悔,也别冲动,人这一辈子,爱要多于恨,才不会活得这么累。”

  周崇远沉默,把脸轻轻地靠在母亲肩头。他还年轻,但又已经比同龄人老了。

  第二天傍晚,在外面帮工回来的周崇远看着低头摆弄药材的母亲,倏地跪在她面前,认真地开口道,“对不起,妈,我想要去云南 。谢谢您。”

  秦小芸叹气,她送走了她的丈夫,现在又将目送着她的儿子像飞鸟一样离去。“好,你父亲他会很开心的。”她笑了,笑的时候岁月在她脸上写下的诗句皱成一本书。

  三天。第一天,周崇远陪着秦小芸回了趟老家,她出嫁前待着的医馆已经成了一家小吃铺子,两个人坐在那儿吃了碗馄饨。第二天,周崇远从房里拿出所有积攒的积蓄,除却自己必要的路费,余下一部分陪着秦小芸打点了家当,剩下的全给秦小芸自己保管。第三天,母子俩坐在院子里阳光照射的地方,捧着周放的日记,安静地看着。

  周崇远走的时候背着一个包,是秦小芸亲手整理的。他其实还太年轻,目光中透露着胆怯,隐隐向窗外看去时又会露出向往。他也才刚刚成年。秦小芸目送他消失在自己的视野,轻轻地关上了门。

  周崇远是一个人步行到云南的,他看过周放的日记,知道了卡瓦格博峰的地址。当他走到这个村庄前时,他受到了村民的热情欢迎。他途径了很多地方,城市,农村,山川,河流。可是当他站在卡瓦格博峰前,他却缄默了。那是一座怎样的山峰啊,美丽又沉默,平静地凝视着她的血脉。

  他最终也没有去攀登卡瓦格博峰顶部,他蹲在半山腰上,掏出周放的日记,轻轻地补上最后一笔。

  “卡瓦格博峰很美。”

  最后周崇远下山的时候带走了一杯子的雪,杯子在怀里,雪不久就化了。他就把这杯雪水倒在山脚的一处平地,堆了一捧土,将路上写好的牌位立在里面,沉默地,在心里面念了周放的名字。

  奚故的目光把周崇远从回忆中叫醒,他微微叹了口气,指间的烟熄了,他也没心情再点一根。“这个世界不算坏,”周崇远轻声说,“不去看的话,你会错过很多,以后也会活得很累,因为你没有那么多的东西去爱,但是生活中又有那么多事情逼着你去恨。”

  天色刷上了一层安静的黑,奚故怀里抱着的灯笼坚强地燃烧着自己。阴云把周崇远的神色都笼罩住了,他似乎也没有在悲伤,只是很平淡地讲述着一个叫周崇远的人,是怎样来到云南。

  睡前周崇远依旧走进来帮奚故挑灯,奚故躺在被子里面,看着周崇远堪堪要踏出房门,倏地开口,“我也是,在除夕生日。”

  周崇远一愣,“是吗?那你应该回家的。”

  奚故顿了顿,最后只是轻轻地说了句晚安,得到了周崇远温和的回应。

  奚故发现,自从周崇远讲过自己的经历后,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他看向周崇远,他不止像卡瓦格博峰,他的目光中又暗自点燃了火炬,安静而热烈地活着。奚故发现,自己心里面萌芽松动了,而这点芽孢在周崇远说要为他庆生时,破土而出。

  “过个生日吧,”周崇远轻声说,伸手为奚故扫开发端的白雪,“和除夕一起。”

  “也和你一起吗?”奚故微微仰面,认真地看着周崇远。

  周崇远顿住,随后点了点头,“好。”他没办法拒绝奚故的一些请求,尤其是他用那双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他真的很喜欢奚故,喜欢这个少年看向自己和卡瓦格博峰,或者单纯看向窗外时的目光,喜欢他沉默,方方面面。所以他带奚故见了周放,他想,要是能拉他一把也好。

  生日那天,周崇远煮了两碗长寿面。

  “生日快乐,奚故。”周崇远轻轻地笑了。

  “你也生日快乐。”奚故捏了捏筷子,“我想以后也能和你一起过生日。”

  周崇远摇摇头,“你要回去高考。”

  “高考之后呢?”

  “奚故,”周崇远叹了口气,他察觉到少年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比起以往的单纯多了几分殷切,“你还没看过外面,怎么就想留在这里。”

  “我想一直在你身边。”

  “别作出承诺,”周崇远摇摇头,“你还有很多的选择,而且你还有你的父母,你的朋友同伴,你还有很多东西不应该舍弃。”

  “我没有要舍弃。”奚故沉默,“我只是喜欢……”话没来得及说全,奚故自己愣住。他喜欢周崇远,是怎样的喜欢?

  周崇远无奈地笑了笑,“先吃面,今晚再好好想想。至少,你应该先去参加高考。”

  “如果我参加了高考,你就会一样喜欢我吗?”奚故看着周崇远,不肯回去睡觉。

  “我会等你想清楚,”周崇远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理由再回避这个话题,“我比你大,我应该担起更多的责任。但是如果你最后的选择是我。”

  “我想我会等你。”

  最后奚故还是答应周崇远,回到城里,为第二轮高考准备。在周崇远的陪伴下奚故给父母寄了一份电报,两个人坐班车到县里,奚故想起自己只身来到云南的那个凌晨,又想起周崇远一个人步行来到这里。他默默地把云南在心里面颠来倒去地念,想起卡瓦格博峰,那个伟大如母亲的神,目送着她的子女归来又远去。

  等新年后奚故就走,他和周崇远约好了的,要一起过这个新年。

  奚故安静地看着周崇远为藏民搭手,甚至在很多祭祀的习俗上比一些藏民更得心应手,从几个热情的藏民口中得知,周崇远对祭祀的仪式非常了解,年年都做得一丝不苟。

  “你是真的信神吗?”奚故双手撑在石板上,曲腿坐着,仰面看着周崇远。

  周崇远抖了抖烟灰,淡淡地说他不信。

  “我不信,但是我敬她,连同我原本应该敬我父亲的那一份。”

  奚故看着他出神。

  后来在祭典上,藏民们都说周崇远对阿尼卡瓦格博的尊敬,但是只有奚故知道,他凝眸看向那座山的时候,到底在看谁——他看卡瓦格博的神,看他的父亲,看这座山,看这里的村民,看他的母亲,最后他看向自己。也许回头,还会看向奚故。

  那一瞬间,仅此一眼。他知周崇远身上真正流淌着阿尼卡瓦格博的血液,他比任何人都好。

  年是过得很快的,如流水一样搅过千万家,可是她褪下外衣后,一切似乎又没有那么糟糕。

  再次站在火车站前,奚故忍不住侧目看向周崇远,他正在检票口帮自己确认行程,当他走向自己的时候,奚故忍不住屏息,数着周崇远的步频。

  “我还不想说再见。”奚故低下头,露出柔软的后颈。

  周崇远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地摁着奚故的头发摇了摇,“要好好告别,再好好见面。”

  奚故抬起头,火车驶来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什么柔软而又急切的感情随着火车已经冲向他,促使他伸出手,有些慌乱地拽住周崇远的手,“你要等我,你之前是因为卡瓦格博峰在停泊在这里的,但是……但是你现在要因为我,栖息在这里,你要答应我,你要为了我停泊。”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火车将要停靠,他有些垂头丧气地松开手。

  ——而他的手垂下的瞬间堪堪被周崇远握住了,“好,我答应你。”

  火车驶动,蜷起腿脚慢慢向远方去,车上带着许多人的念想和希望,带着周崇远的目光。

  奚故抬眼,坐在他面前的是个年轻人,学生模样,桌上摆开着一本书——是一本专业书。那个人注意到奚故看过来的目光,礼貌地笑了笑,“你也对地质学感兴趣吗?”

  奚故愣了愣,回了一个笑容,“嗯,比较感兴趣。”

  “这样啊,”那个人把书稍稍推向奚故,“大学可以考虑学这个专业啊。”

  奚故抿了抿唇,“我会的。”

  他把头探向窗外,景色明朗,日光同风一般轻,安静地落下。已经是新的一年了。他的骨还没长开,身量稍稍有所成长,可是他已经真正有所不同了。车厢里面有一个小孩,旁边坐着一个母亲,父亲也许是在别的地方,也许去了另外一个车厢,奚故注意到那个母亲正耐心地带着那个小孩读一本书。他想起周崇远,当年的秦小芸是否也这样,细心而又温柔地引导着她的孩子呢?

  下车的时候,第一个拥抱他的是风。

  奚故走出车站,父母已经站在外面等着他了。他看见母亲的眼角泛红,父亲沉默,走过去的时候父亲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问云南怎么样。

  “云南很好。”奚故抬起头,“爸,妈,我准备参加高考了。”

  他最后回头看向火车站,一切都很好,一切都被阳光裹住。他想周崇远了。

  回到家后,为了高考,奚故花了比别人多三四倍的努力去学习,夜晚和白昼已经无法成为时间的度量,颠来倒去,累了就休息,醒来就继续读书。偶尔精神上疲倦,就和周崇远写信。两个人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就像一条细细的线,连接着他跟周崇远,指向他的未来。

  “我有时会想起卡瓦格博峰,那座山峰,和你看向我的眼。像旷野上,蓦地吹来的风。”

  奚故有时候也会写上几行诗,寥寥写他的思念。

  “风沉默了

  酡红的脸颊贴着我的

  我抬起头

  路边斜斜的灯光

  轻轻地在我头顶降落”

  高考前一天的晚上,奚故撂下笔,走到窗边扒开窗户,深呼吸,微凉的空气涌进去。

  他低眉,写下最后一封信,带着戏谑的不安,郑重其事地写下他的心事。

  “周崇远,等我来带走阿尼卡瓦格博的孩子。”

  考场上,每一个都用手笔在写自己的命运。

  时间走得格外快。

  等考完,奚故走出考场的那一瞬间,太阳仿佛不是真的,风也不是,流动的云成了假象,他愣神,看见父母和曾经的同窗站在门口——现在已经算是他的师哥师姐了。

  奚故蓦地红了眼眶,鼻息温热。

  “你们怎么都来了?”他吸吸鼻子,冲着他们跑过去。

  他回头,考场正涌出和他一样的人,抬起头,阳光明媚。奚故蓦然觉得自己身骨长开了,他听见自己的羽翼被风掠过的时候,微微作响。

  等奚故再次坐上火车,他已经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里面,浅灰色的包背在身后,里面装着录取通知书。阳光倾落进来,车厢里面又乱又吵,奚故低头,一本厚厚的专业书瘫在他的面前,这是方鹤给他的。

  看着书上提到云南,提到卡瓦格博峰,他突然想起周崇远。

  “云南省德钦县城……”依旧是电子女声疲惫的报站声,奚故深呼吸,支起腿,推着行李箱走下火车。

  奚故只看一眼,第一眼就能看见周崇远,他就站在那儿,沉默而又柔和。奚故抿了抿唇,脚下踉跄着快走几步,像是这几步远怎样都令人难耐似的稍稍靠近就忍不住松开行李箱伸出手搂住周崇远的肩膀。

  “我来了,我来带走你了。”奚故带着有些哽咽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周崇远耳中,“我要娶走你,带你一起去大学。”

  周崇远低低地笑了声,一只手环住奚故的腰,另外一只手将他的行李箱拉到身边,眉眼柔和,“好,我一直在等你。”

  周崇远抬头,阳光正躺在酡红脸颊的流云上,风吹来。

  卡瓦格博峰在远处,沉默地看着每一个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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